据说在武林高手中，有的人不仅身怀独门绝技，睥睨群伦，而且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文林高手呢？有的人也才华风发泉涌，不仅专于一门，而且也头头是道。我四十多年前的学生段华就是如此，他于文学的四大门类中的小说、戏剧、诗歌、散文无不一试身手，成就斐然可观。我原先以为他的独门秘笈是编剧，因为他除了写过不少电视剧本之外，还得过戏剧的国中最高奖项全国优秀剧本创作奖，不意后来读过他一些其它门类的作品，才知道他竟然可以四面来风。近日，他出示其朗诵诗集《请春风接受我的委托》嘱我作序，我从未写过朗诵诗，我不由得不想起韩愈老夫子的名篇《师说》中的名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我虽没有写过朗诵诗，却有许多听诗朗诵的难忘经历。犹记上个世纪的1956年夏，我初上北师大中文系，当年冬天有幸聆听于团中央礼堂举行的“北京诗会”，那是我永不凋谢的青春记忆。诗会由老诗人臧克家主持，诵诗者有臧克家、汪静之、冯至、唐弢、戈宝权、袁水拍、徐迟、贺敬之、邵燕祥、顾工等人，均是诗坛元老或一时之选，郭小川因出差东北，由人代诵他的《致大海》。高我两个年级的学长彭浩荡当时茅庐尚未初出，竟然斗胆毛遂自荐上台朗诵庆贺我国第一辆“解放”牌国产汽车问世的《我们的》，该诗也被收入北京出版社的《北京的诗》一书之中。初生牛犊的他热衷朗读，虽历经苦难，文革后却仍然牛气不衰，成了湖南颇有名气的“行吟诗人”。我也曾听人朗诵或吟诵古典诗词，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05年忝列成都元宵诗会，在武侯祠听台湾名诗人余光中以少小时于抗战中流亡四川学得的川音，出之几近失传的传统旧调，长吟短咏杜甫作于成都的咏叹诸葛亮的《蜀相》。斯时斯地斯人斯咏，在沉郁顿挫抑扬抗坠之中，台下的我听得如痴如醉，墓园远在汉中市勉县定军山的孔明先生如果听到，只怕也会霍然而起，拍马扬鞭远道赶来。

    回顾上述经历，皆在说明，好诗不仅要活在纸上，也要活在众生的唇间，不仅要活在读者的视觉中，也要活在听众的听觉里。换言之，诗不仅要美视而且要美听。明代的诗人兼诗论家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早就说过：“诵要好，听要好，观要好，讲要好。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此诗家之四关。使一关未过，则非佳句矣。”他说的是古典诗歌，新诗何莫不然？

    诗朗诵与朗诵诗，是两个内涵有所重合但却互不相同的概念，或者说范畴。诗朗诵的意义不言自明，是朗诵者把诗歌文字作品转化为有声语言的再创作的艺术活动。朗诵诗虽然也重在朗诵，它却是诗歌家族中的独立门户的一员，其名称是在抗日战争中盛行的诗歌朗诵运动中确立的，这一运动的主力军是闻一多、朱自清、冯乃超、高兰、田间、柯仲平、光未然、徐迟、方殷等人，白杨、张瑞芳、舒绣文等名演员也是积极的参与者。一般的好诗固然可以而且应该付之朗诵，如朱湘的《采莲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田间的《义勇军》、余光中的《民歌》和《乡愁》等等，但朗诵诗却可以说是诗歌中独具特色的一种，是主要为朗诵而创作的诗歌。它的特点有四，我不妨结合段华的作品略作说明：

    音乐性。中国的诗歌从诞生之日起，就和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秦国丞相吕不韦主编的《吕氏春秋•古乐》篇说：“昔者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入阕。”传说中之远古部落的先民们的祭祀活动，就是歌、舞、乐三者融为一体的，而中国的古典诗歌，均能讽诵吟咏，诗经、楚辞、汉魏乐府、唐诗以及宋词与元人小令，其中很多甚至全部可以被之管弦而歌唱，“五四”至今的近百年新诗，与音乐愈行愈远，今日某些标榜“现代”、“新潮”、“先锋”、“前卫”之作，呕哑嘲哳难为听，遑论吟咏，不仅不能朗诵，其佶屈聱牙甚至令人不堪卒读。朗诵诗反其道而行之，讲求韵律（押韵）、节律（节奏感）、整体律（全诗整体抑扬起伏，音调有多样统一而形成的变化与和谐）。段华的朗诵诗就是如此。例如《大山的起搏》一诗，是根据发生在平江的真实事件创作而成，主人公是近些年来在我们诗歌中罕有出场的普通劳动大众——在半空抢修电路时突发心肌梗塞的电工。全诗从音乐美的角度而言，铿铿锵锵，澎澎湃湃，起起伏伏，悠悠扬扬，宛如鸣奏一阕多声部交响曲。

    兼赏性。朗诵诗诉之于朗诵这种口头传播方式，在一纵即逝的不断快速运动的时间中与听众交流，因此，它的语言就首先要求明白易懂，适于上口，诵者琅琅成诵，听者声声入耳而立时语语动心。当然，朗诵诗也不能一味追求口语化之“俗”，也要尽力兼顾文学性之“雅”，做到雅俗兼具而雅俗共赏，以文学的魅力而非浅白的呼喊去征服读者和听众。《热血丰碑——写在城陵矶水文标尺上》，是歌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场抗洪斗争，段华亲履前线劈波击浪，因此负伤而几乎献身，除1996年原创了题为《壮哉洞庭》的颇具影响的长篇报告文学，次年之春湖南省作家协会在长沙为其举行了专门的研讨会，他还作了上述一诗。“洞庭壮，长江长！气蒸云梦，波撼岳阳”，此诗慨当以慷，气势磅礴，但语言既明白晓畅，读之到口即消，又富于诗意，听之金声玉振。《八百里穿越五千年》也是如此，它赞颂洞庭云水名城历史，其语言一听即懂，绝无滞碍似一曲歌谣，然而，其词采绚丽高华，又有如一方锦绣。

    鼓动性。朗诵诗贴近时代，贴近现实，贴近生活，其用武之地是舞台，其倾诉对象是观众与听众，其表现的是主旋律与正能量，加之诵者（不论是作者本人还是演员）以有声语言兼肢体语言的再创造再传达，自然有鼓动人心的艺术煽动力量。段华的《请春风接受我的委托》是一首唱给军嫂的颂歌，2014年建军节在岳阳武警支队十佳军嫂表彰会上演出，千名军人和军嫂均闻之动容，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也有人不仅心血如沸而且当场潸然泪下。《大爱无疆》一诗，乃应中央电视台邀请，为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主办的《中国梦•千年之约》公益演唱会而作。演唱会于2015年11月3日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此诗由百名从全国各地挑选的中学生集体朗诵，诵声起兮云飞扬，现场热烈的掌声久久都没有退潮。

    再创性。现代接受美学认为，作者完成作品是一度创造，读者对作品的欣赏这一艺术再创造是二度创造，完整意义上的作品，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造的结果。一般的文学作品如此，诗歌更是如此，诗歌中的朗诵诗尤其如此。朱自清早在《论朗诵诗》一文中说过：“这是一种听的诗，是新诗中的新诗。”朗诵诗的再造性，主要是指单诵、多人诵或群诵之诵者将书面的文学语言转化为有声语言的再创造再传达，在声光化电的今日，还可动员音乐、舞蹈及舞台美术布景等各路诸侯助一臂之力。段华的《斑竹谣》歌咏娥皇女英的传说，有如“微史诗”，2014年在永州——岳阳两市祭祀舜帝的大典上演出，由于诵诗者的再度创造，数千观众享受的当然是美视而且美听的精神盛筵了。

    《诗•周南•桃夭》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华”，花也，开花也，有光辉也，有文采也。谁叫段华拥有这样的嘉名呢？所以他向戏剧、散文、小说的领域出击之余，又兵分一路，挥笔写下许多朗诵诗的华章供人阅读，供人咏唱。流年似水，往昔正当壮年的我今日已垂垂老矣，而过去青青子衿的段华仍正值盛年，来日方长。如果在进行宏大叙事歌颂真善美的同时，也能刚肠疾恶鞭笞今日现实生活中并不鲜见的假恶丑，如果能更着力追求诗语言的文学性及其表达的艺术性，如果在朗诵诗的形式上有更多样的探求与创造，我相信，段华，段华，当会更加笔下生华啊生花！

    作者系著名诗评家、散文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研究员、多所大学名誉教授、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